杜若香如故
太子登基时,立了太子侧妃为后。
原因很简单,命书上写了,他的第一个皇后,会乱箭穿心而死。
封后圣旨下来的那天,我的姐姐,也就是太子妃沈成云,笑眯眯地来到我宫里,行了个不怎么端正的礼:
“臣妾恭喜皇后娘娘。”
然后她凑近我,恶毒地弯起鲜艳的红唇:“沈若若,珍惜这两天好日子吧,不过也别太得意了,如果让我有哪里不开心了的话,毕竟你死后有没有个好谥号,可全由我说了算。”
“是么?”
我后退一步,沉声道。
“那姐姐可千万别死在本宫前面。”
我家是医药世家,祖辈三代都供职于太医院,这一辈没有儿子,只有我和沈成云两个女儿。
我们两个自小学习药理,沈成云是大夫人生的女儿,自小娇惯着养大,嫌捣药磨药会损了她那双滑如凝脂的玉手,更讨厌那股难闻的中药气息会沾染上她那被香料熏过的绫罗长裙,因此总是偷懒。
爹和大夫人宠爱她,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她去了。
我就不同了,我没有她那样的靠山。
关于我的生母是谁,府里流传着不同的版本,有的说是府里某个早亡的奴婢,有的说是外面乐坊里的某个歌姬。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出身卑贱,不得宠爱。
好在我是聪明的,药理书我看一遍就记得,药方子我抄两次就能悟出新门道。
“那有什么用?”每次看着我辛苦地捣药,沈成云都会嗤笑。
对于你而言没用,但对我而言有。
我这样的庶女,估计是嫁不得高门楣的公子了,倘若爹把我许配给哪个小厮,若是我喜欢的也就罢了,倘若他是个吃酒打老婆的混账东西,至少我能逃出去,去江湖上当个郎中。
在世上有个能安稳活着的角落,这便是我的心愿了。
可没成想,这样小小的心愿,到最后也实现不了。
起初,我只是看着爹日夜不睡,在书房里愁眉不展。
我对爹没有太多感情,他的爱都给了沈成云,我自然也没什么爱给他。
但我对医术感兴趣,我想知道什么疑难杂症是他破解不了的,也许……也许我能行。
爹起初不愿告诉我,但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的确自小有天赋,于是他让我扮作医童,跟着他去了宫里。
得病的人是太子,爹告诉我,他是胎里带的弱症,自小便有咳疾,这么多年来吃了无数药,一直不见好。
太子卧在踏上,看到他的脸时,我的心多跳了一拍。
他真好看,没有半点儿荣华富贵里养出来的奢靡气,相反,他像一株安静的植物,像我日日相伴的那些药材,清瘦、俊气,散发着一股清苦的芬芳。
我带着斗笠,长长的纱遮住了我的面容,我小步走上前去,轻声开了口。
父亲斥责我的僭越,太子却温和地笑了。
“无妨。”
他伸出手腕给我,我搭上去,他用清明如水的眼神看向我,幸好垂纱遮住了我的脸,不然他一定会看到我的脸红了。
“不是弱症……是热毒。”我小声道,“所以不该补,而是该疏。”
“荒唐!”父亲大声道。
我初出茅庐,未免太没有分寸了,这句话说出来,直接相当于宣告之前的这么多年里,太医院的各位老人家全都判断失误。
“沈院首,无妨的。”太子看向我,他的眼角天生有个弧度,因此看谁都像是带笑,“那你会开方子么?”
“我……可以试试。”
我回家,翻了一夜医书,斟酌了许多个时辰,最终写出了一张药方。
配好的药材被送入东宫,每日熬煮。七日之后,太子多年来的咳疾就这样治愈了。
太子向我父亲询问,这个小医童是谁。
“请太子殿下恕臣之前没有说明。”父亲的鬓角带着汗,“那其实……是小女。”
太子殿下要迎娶太医院之首的女儿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
我去药铺取药时听到了,心突突地多跳了一拍,连忙飞奔回家。
府内已是喜气洋洋,大夫人笑眯眯地把一支金步摇簪到沈成云的头上。
“京城那么多闺秀想嫁给太子,害得相思病都犯了也想不成,还是我们云儿有福气。”
心里那个不好的预感成了真,我站在原地,夏日的风带着暖意吹过我的衣袖,我却只觉得如坠冰窟。
沈成云回头看向我,皱了皱眉头。
“瞧那丫头傻呆呆的样子,大喜的日子,当真是晦气。”
我张了张嘴,喉咙很干,发出的三个字像是泣血。
“……那是我。”
“什么?”
沈成云没有听清。
“那是我!”
我放大了声音。
沈成云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爹和大夫人的脸色也变了。
爹走过来,扬手给了我一个重重的耳光。
大夫人则对着下人们烦躁地挥了挥帕子:“你们先下去。”
屋里只剩下了我们四个,爹脸色铁青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
我抬头看着爹,轻轻张口:“爹,你若是真问心无愧,就看着我的眼睛说——太子来娶你女儿,和究竟是谁治愈了他咳疾这件事没关系。”
爹错开了我的目光。
但只是短短的片刻。
片刻后,他回头直视我的眼睛。
“当然有关系。”
爹走到沈成云身边,慈爱地将手掌放在沈成云的肩头。
“云儿写出药方治愈了太子殿下的咳疾,太子殿下欣赏云儿的才名和贤德,于是娶云儿为太子妃——这有何不对?”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
他并不回避,也直直地回视我。
到底是我低估了他。
原来人真的可以对两个亲生骨肉如此差别对待。
沈成云笑了,她走到我面前,凑近我的耳边。
“妹妹,你别难过。”
“庶女怎可做太子妃呢?”
“这福气你是接不住的,我替你接住了,你该为我开心啊。”
我咬紧牙关,良久,轻轻笑了出来。
“我当然为姐姐开心。”
“那么姐姐一定要祈祷,太子殿下未来平平顺顺,连风寒都不能沾。”
“不然的话,万一他有个头疼脑热,来问姐姐,以姐姐这药材都分不清的三脚猫医术,那不就是……欺君之罪了么?”
我话音未落,爹、大夫人和沈成云都乍然变色。
“云儿也可以学习医术。”爹冷着脸说。
我微笑着摇摇头。
“爹,你的女儿你最了解,别自欺欺人了。”
他们在书房讨论了一整晚,然后叫我过去。
我推开门时,看到沈成云脸上带着未干的泪,她红着眼睛瞪我,然后扭过头去。
爹无奈地看她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我。
“你作为陪嫁侍女,跟着云儿一起入宫。”
“爹!”沈成云叫道。
她显然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一决定,急急地走到书房中间,伸出手来指着我的脸。
若不是我侧头躲了一下,她涂了丹蔻的长指甲险些划伤我的眼睛。
“你看她这个不服气的样子,让她陪我进宫,她一定会勾引太子殿下的!”
爹走到我面前,他变得温和了许多,我知道,那是他有求于我的前兆。
“若若,你和云儿是姐妹。”
“是啊,两姐妹就该互相帮衬着。”大夫人附和。
我用力绷紧了脸,生怕用力用得不够,我就会立刻冷笑出来。
这些年来,我吃沈成云吃剩的点心、大冬天要帮她洗贴身的衣物,这些爹和大夫人都看在眼里。
那时怎么没有人对沈成云说,我们是姐妹?
“若若,你娘呢,身分是个见不得人的。”大夫人幽幽地说,“所以对外也并不能宣称你是我们家的小姐,这一点呢,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所以留在府里,你也就是个丫头奴婢的身份,只能嫁个不识字的小厮,要不就是卖出去做妾。”
“入了宫就不一样了,云儿是太子妃,未来便是皇后,你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宫女,怎得也能够配个御林军侍卫,这不好么?”
“但是如果你现在闹起来,云儿没了太子妃的位子……”
大夫人走到我身边,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肩,她动作如此轻柔,让我感觉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上了我的肩膀。
“那你说……你自己能好过么?”
是啊……好过不了的。
我这条命,从来由不得我自己。
我乖顺地低头,轻声道:“我明白的。”
“若若一定好好扶持姐姐。”
大夫人和爹对视一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旁的沈成云脸色也由阴转晴。
这样的好脸色……他们维持不了多久了。
我在心中暗暗地想。
太子对沈成云很满意。
怪不得他,沈成云只有在面对我时,会露出那副刻薄嘴脸。
其余的时候,她生着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孔,华美、富丽、端庄、柔和,用算命先生的话来说——“此女一看面相,便知是个富贵命。”
而我就不同了,瓜子一样的尖下颏,皮肤冷白得没血色,眼珠子的眼色都比别人浅几分,像市集上那种一两银子一大把的琉璃珠子。
算命先生当时为了讨大夫人和沈成云的欢心,是怎么评价我的面相来着——
哦,我想起来了。
他说的是,“是个命薄的狐狸精。”
当年他这么说完后,大夫人和沈成云,都满意地笑起来。
而当初只有十来岁出头的我,则蓄满了委屈的眼泪。
如今时过境迁,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咬紧牙关忍眼泪的小姑娘。
在伺候完沈成云梳洗后,我悄悄对着铜镜,打量着自己。
命薄——也许吧。
但狐狸精——至少在之前的人生中,这评价可是冤了我。
既然已经担了这个冤名,那不如坐实了它。
太子喜静,最爱的便是看书和习字,经常一个人在书房一消磨便是一个下午。
沈成云从来不去,她当年在府里便说过,看字儿多的东西她头疼。
那天下午,沈成云靠在凉榻上午睡,她吃完饭后素来是要午睡的,只是这次,我在她宫里的香炉中,加了一点点药草。
烧成香灰之后也绝对不可能再验出任何问题,成分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安神的药。
烟雾缭绕中,沈成云会睡得香一点,沉一点,比平日里久一点。
不多,大概也就半个时辰。
但对我来说,够用了。
我端着绿豆莲子汤,去了太子的书房。
太子的书房坐落在草木深处,窗外是一片竹林,雪白的墙壁映着淡墨色的竹影,竹影随风晃动,让人的心也跟着动起来。
我端着绿豆莲子汤,行礼如仪。
“太子妃让我来给太子殿下送汤。”
侍从没问任何话,直接让我进去了。
我端着汤,来到太子身后。
他在习字,墨色淋漓地在宣纸上铺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很难想象他这样俊秀文气的人,写的是这样一手快意的狂草。
他写完了,回头看到我,吓了一跳。
“奴婢冒犯了。”我连忙跪下。
“无妨。”他摆摆手。
他很喜欢说“无妨”,温和、好脾气、没架子。
是我期待中夫君的样子。
“殿下在练字,奴婢看呆了,于是忘了通报。”
“你家家风不错,丫鬟也有私塾先生教着识文断字么?”
心头涌过一丝痛意,不知是对爹,还是对我那个不知身份的娘的怨。
我将这痛意压下去,轻声道:“奴婢不但识字,对书法也略通一二。”
“哦?”
太子来了兴趣,索性将浸透墨汁的狼毫笔递给我。
“叫我瞧瞧。”
“奴婢不会写诗词歌赋。”
“不必,你随意写几个字就好。”
“那奴婢……就写奴婢最熟悉的东西吧。”
我拿起笔,对着雪白的宣纸,轻轻下笔,一手端正的唐楷。
“黄连、栀子、黄柏、金银花……”
太子起先颇有兴致地瞧着,渐渐地,他意识到什么,脸色变了。
我平静地写着,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心中带着一股含血的快意。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把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悬在笔尖,为一个根本不知胜率为几的赌局下注。
可那又怎样呢。
你们不在乎我……
于是我也不在乎你们。
我写完,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太子站在我身边,我听得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我写了一整面宣纸,内容非常简单。
——是那张救了他的方子。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还有一些别的解释,比如作为沈成云的丫鬟,我见过那副方子,恰好能够背诵……
但我知道,当初那张方子,是送到过太子面前的。
太子喜欢习字,他对人的笔迹极度敏感,他能够清晰地意识到,我和写那张方子的人,是同一个。
再结合那一日他听过我的声音。
结合写出这样一手唐楷的人必然常常写字,但沈成云却完全不进书房,手上连个握笔的茧子也没有。
所有往日里会被忽略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
我不信太子发觉不了。
寂静,良久的寂静。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太子低声问我。
“若若。”
“若若。”太子轻轻地重复,“你是沈家的丫鬟?”
“可以这么说。”我轻声道,“我叫沈若若。”
我的重音咬在了那个“沈”字上。
太子沉默,他明白了。
“绿豆莲子汤……不错。”他端起我放在桌上的瓷碗。
“是,绿豆味甘,性寒,入心、胃经。莲子味甘、涩,性平,归脾、肾、心经。”
“二者合一,清热解毒,最适合殿下的体质了。”
半个时辰后,我回了院子,沈成云刚刚睡醒,揉着眼睛看我。
“你做什么去了?”
她没好气地问。
“熬了点绿豆汤。”我扬起手里的碗,“小姐要不要尝尝。”
“谁喝那劳什子东西。”沈成云不耐烦地说,“取点儿冰镇西瓜来。”
她脸上的不耐烦神色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因为在我身后,太子踏入了院子。
沈成云的脸像翻书一样快,转眼间便换成了柔美温和的模样:“殿下来啦,妾身午睡起来正燥热呢,有用井水冰的西瓜,咱们一起吃点吧。”
我垂首去拿西瓜,听到背后,太子淡淡地对沈成云说。
“你最近不是嚷着闹肚子么,还贪凉?”
“哎呀,妾身刚醒,脑子还不太清醒,怎么忘了。”
我听到沈成云尴尬地回应。
当晚,沈成云早早地燃起明烛,等着太子来就寝。
等到半夜,太子也没有来,侍从过来说,太子在看书到深夜,就在书房睡下了。
沈成云失望地睡下了。
我睡不着,一个人走到花园的鲤鱼池边看月亮。
看着看着,身边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太子。
“你胆子很大。”他低声道。
我摇了摇头。
“其实我胆子很小,从小到大,我没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我轻声说。
“那这一次,为何例外?”
“因为我喜欢殿下。”
我转过头去,迎着太子的目光,平静而又笃定地说:“我从见太子的第一面,就喜欢殿下。”
想来我这样沉默文静的人,从来没有如此直白热烈的时刻,太子微微愣住了,良久,他低下头,看向鲤鱼池中戏水的鱼儿。
“你知道我母亲是谁么?”
“皇后娘娘。”
“那是十二岁之后。”太子笑着摇了摇头。
“十二岁之前,我母亲是浣衣局里一个最末等的宫女,我跟着她在浣衣局长大,父皇完全把我们娘俩忘了。”
“后来我母亲去世了,我一个人在宫里,也记不清当时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一年大皇子得病去世了,皇后悲痛之余,发现自己并没有亲生儿子,可以和皇贵妃斗了。”
“阴差阳错地,她听说了我的存在。”
我低着头,这样的皇家密事是我不该听的,听了简直有被杀头的风险。
“于是十二岁那年,我成了皇后的嫡子,所有人的记忆就像被洗过一遍,我仿佛一直是在皇后宫里长大的。”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被那些过往的回忆折磨。”
太子侧过头看着我,轻声道:“没有身份、不被承认,辛苦、委屈、只想要一个不被欺负的安生角落、只想守护一点自己本该有的平凡幸福,可即便这样小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这样的滋味我明白。”
我没有哭过。
至少从记事起,我没有哭过,哪怕爹、大夫人、沈成云再怎么欺负我,我把眼睛忍得通红,也不肯真正哭出来。
但这一刻,一颗烫人的眼泪,大滴地从我眼睛里砸了出来,落到泥土上,仿佛要烧穿一个洞。
太子把手缓缓地放到我的头上,姿势像在安慰一个小女孩。
然后他把我抱了起来,朝房间内走去。
那是夜风微凉的夜晚,纱帐被窗外的风吹起,映出床上的人影。
他用手抚摸我的下巴,指尖微凉,像是某种质地柔软的玉。
“好尖的小脸儿。”他轻声道。
我脸热得仿佛火烧,巨大的紧张让我嘴上开始胡言乱语:“算命先生说,像狐狸精。”
太子笑了。
“哪有这样的狐狸精。”
我顺着他的话打量自己——僵直地坐在床上,拘谨得几乎要发抖。
确实,没有一点儿狐狸精该有的妖娆样子。
太子笑着把住我的手,带我勾开他的寝衣带子。
绵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视线变得模糊,那一根燃烧的红烛在我面前晕染成一片,我看着满目的红色,欣慰地想——真好,这样是不是也算入了洞房?
他抱着我,胸口贴紧我的背脊。
“若若……”
“我不会负你。”
第二日,我被宣布成为太子侧妃。
沈成云恨我恨得心头滴血。
但是她拿我没有办法。
因为我站在她的房间内,平静地看着她。
“姐姐,我知道你很想杀了我。”
“但你应该也知道,我现在有足够的本事,拖着你一起死。”
沈成云胸口起伏良久,恼怒地一挥手:“滚。”
口头强硬,但她实则已经落败了。
想来,我和太子,实在是有一段很好的日子。
他看书,我习字,他出谜,我猜题,书房是我们两个最快乐的地方,有很多时刻,我真的觉得……
我们是夫妻。
太子有很长时间没有去沈成云那里,夜夜宿在我的别院。
事情是突然开始变化的。
那一日,边境突然起了战事。
好战勇武的北羌,开始侵犯我南陈。
我朝重文轻武已经很久了,武将们似乎只要上朝点个卯、下朝喝酒吹牛就够了,他们的存在几乎已经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当战事来临时,那些不被重视的武将,立刻变得无比重要起来。
如果不是这样,我几乎要忘了大夫人的哥哥……是我朝的镇远将军彭梁。
彭将军在边境和北羌作战三月余,丢了两个城,但好歹勉强守住了形势,没有让北羌的马蹄直接踏碎都城,这便已经是南陈的意外之喜了。
彭将军回京述职,老皇帝不敢怠慢,以国礼相待,彭将军酒后特意问起——
自己那个当太子妃的外甥女,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太子也在那天的宫宴上。
他回来后,再也没来过我的院子,而是去了太子妃的房里。
那是沈成云的舅舅,不是我的舅舅。
我看着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天空,意识到我的人生,同样要变天了。
沈成云有孕了。
也许算命先生说的没错,她是有福相之人,太子在我这里呆了这么久,没有任何动静,去了她那里不过月余,便有了这样天大的喜事。
我开始称病,以避开去亲自探望沈成云,只叫人送礼物过去。
不是我见不得沈成云过得好,我自始至终只想得到自己的那份,从未妄想过独占什么。
只是我知道,以沈成云的性子,她过得好了,是不会放过我的。
我竭尽一切办法躲着与她相见,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沈成云那天吃了安胎药,就开始嚷着腹痛,嚷了一半便昏了过去。
太子听到消息后就连忙赶去了她屋里,彻查了一大圈,一个小侍女怯生生地说。
“药是我煎的……煎的时候没旁人在,只有侧妃来揭开过盖子,问里面是什么。”
我被带到了沈成云的屋里。
才一进屋,两个身高力状的嬷嬷便押着我跪下。
我抬头看着沈成云,她卧在榻上,楚楚可怜地抓着太子的袖子,含泪望向我。
“若若,我一直待你像亲妹妹一样,你为何要害我的孩子?”
好老气的台词。
好糟糕的演技。
我心里只觉得可笑,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我打量着沈成云,她已经在竭尽全力地装出一副孱弱的样子,但还是架不住那张有福气的脸白里透红。
“姐姐气色好得很。”我淡淡道,“要不我为姐姐把个脉,就知道姐姐这腹痛是真是假了。”
我起身,要走向沈成云,沈成云睁大了眼睛——
我被狠狠推倒在地,后脑勺磕到了桌角,发出咚的一声。
我忍着痛楚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前方。
推我的人是太子。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口中的话却无比冰冷。
“贱人竟敢揣测太子妃。”
我愣住了,这一刻的太子是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他如此陌生,陌生得叫我心头发痛。
突然,我恍悟了。
沈成云的计谋哪怕比现在再拙劣一万倍,依然可以奏效。
因为真相并不重要,只有太子的态度是重要的。
对于太子来说,妻妾的争斗只是小事,他必须抓紧的是沈成云,或者说沈成云的舅舅彭将军的支持,否则的话,这个太子的位置,他不一定坐得稳。
他在浣衣局呆了十二年,那是他与我同病相怜的理由,但也是折磨他的过去,他绝不能回去,不能回到那个不受重视、受尽委屈的境地。
相比之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牺牲罢了。
“殿下,我们该怎样惩罚她?”沈成云问。
太子的声音清晰地在屋里回荡:“太子妃说怎样,就怎样。”
我听到沈成云满意地笑了。
“灌药。”她轻声说,“让她永远不能生育。”
我发起抖来,我看着太子,看向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能答应,求求你了,不能答应……
“殿下你听,小家伙动了。”沈成云看着沉默的太子,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
“舅舅上次来看我,说这小家伙肯定健康,若是个男孩,将来还可以跟着他打仗,保卫我们南陈呢。”
太子的手放在沈成云的肚子上,他沉默了一瞬,只是很短的一瞬。
那是良心最后的挣扎。
这短短的一瞬很快过去了。
他看向旁边的侍从。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按太子妃说的做。”
我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侍从们捂住我的嘴,把我拖了出去。
我想要挣扎,然而根本不是那些侍从的对手,他们掰开我的嘴,掐住我的脖子,滚热的药灌进我的喉咙,我一声一声地呛咳,几乎要吐出血来,然而灌进去的药却怎样都吐不出来。
最后,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在一间漆黑的小屋里,我扒开窗户,发现这已经出了东宫,根据远处商铺的位置,这应该是京城西南处的巷子,住在这里的都是身份低微的下九流。
一个老婆子负责看着我,她说,是太子把我送到这里来的,让我在这里闭门思过。
我没有试图跑,我太虚弱了,腿像灌了铅一样,走出十几步就没了力气。
何况就算跑出去了,又能去哪呢?
老婆子去睡了,我坐在漆黑破败的小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太子让我在这里思过,而我也真的在反思,我是不是做错了。
也许我真的错了,我应该安于我的贱命的,我不该去恨,不该去争,更不该幻想虚无缥缈的情爱,也不该憧憬安稳幸福的未来。
我以为做了太子侧妃是对沈成云的报复,却不知道沈成云的后手如此之强,而我单薄的招数根本招架不住。
是我把自己作弄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我错了。
我静静地看着月亮,直到一个黑影咚地砸在了我的面前。
我站起身来,费力地拖着身子,走过去,低头看向那个黑影。
是个男人,身材高大,胸口插着一只羽箭,箭身上刻着南陈军营的字样。
唔。
被我南陈的神射手追杀。
看来是个了不得的坏人。
我听到外面有马蹄声,随后是军靴踩过石板路的声音。
不止我听到了,已经睡下的老婆子也惊醒了,她披衣匆匆赶到门口。
“军爷,什么事?”
“让开,我们在追查要犯,要进去搜查。”
老婆子为难地试图拦住他们。
“军爷,不可以……”
那为首的统领根本不听,一脚踹开了我房间的门,老婆子急了,试图用身躯挡在前面,开口解释。
“军爷……”
“嬷嬷,让他们进来吧。”
我带着睡梦中被惊醒的困倦,坐了起来,床被一层纱帘遮住,依稀映出我的影子。
在统领看来,那一幕大约很像书生在古寺中撞见了女鬼,我听到他的脚步声猛地听了下来。
我解下腰间的牌子,扔了出去,上面清晰地刻着东宫的字样。
“我是太子侧妃,因为顶撞了太子妃,被罚在此思过。”
“但再怎么说,我的身子是太子碰过的,若是被别的男人看了……”
我轻轻笑了下:“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知道了,会不会发火呢。”
统领顿了一下。
“请恕臣冒犯。”
他没有再试图往里走,只是站在门口规矩地问:“敢问侧妃殿下有没有看见过不明人士?”
“不明人士?你说男人么?”
我嗤笑一声。
“我都被罚思过了,再和外面的野男人乱搞,妾身这条命再贱,也不敢这么瞎玩啊。”
“得罪了。”
统领退了出去,马蹄声渐渐远去。
“嬷嬷。”我对外面的婆子轻声道,“我不太舒服,需要点草药,可以帮我买来么?”
我将药方递出门去,一同递出的还有个成色很好的翡翠扳指。
一炷香的工夫后,药便买了回来。
我掀起纱帐,黑衣的男人躺在床上,我没揭他的面巾,看不到脸,然而那双露出的眼睛倒是漂亮得紧,此刻正静静地盯着我看。
“你说的是真的?”他问我,“你是南陈太子的侧妃?”
“唬他们的。”我把草药放到口中,咀嚼起来。
“我看像是真的。”
“你有完没完?”
我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现在是我在救你,你问题怎么这么多?你看我闲的没事问你是谁了吗?”
我去扯男人的衣带,那个结打得太紧了,我生着病手上没力气,于是冲他抬抬下巴。
“解开。”
“啧,我一直听说南陈女子作风很保守。”
他这么说着,还是把衣服解开了。
我把嚼烂的草药吐到他的伤口上。
“本来应该捣碎的,但是这里没工具,你就别嫌弃了。”我说,“箭上有毒,我没有解药,这几味草药可以压制几个时辰,但你要尽快去找解药。”
“你可以问我的。”他看着我敷药,突然道。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可以问我是谁。”
我敷好了药,从裙子上撕下一个布条,把伤口包起来。
“没这个必要。”我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谁。”
他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我的纱布包偏了。
“我是谁?”
“北羌皇子,叫狄什么来着,我听人说过名字,但没记住。”
我不慌不忙地把纱布的位置调整好。
“他们说你是斥候之王,你哥哥在正面战场,你就深入敌军内部。”
终于包扎好了,我长出一口气。
“潜入京都还被军营追杀,应该是你吧。”
黑衣的男人躺在床上没动,他看着我,眼睛比南陈人深邃很多,像两潭夜色下的湖。
“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他声音有些哑,“不该把我交给军营吗。”
“那你会在我出声之前扭断我的脖子。”我非常笃定地说。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而且我是医者,我看到人伤了病了,第一反应就是救。”
所以沈成云何必拿安胎药污蔑我呢……药是救人的,从来不是毒人的。
“我给你敷的药只能管几个时辰,你尽快去找解药吧。”
院子里,月光下,我看着男人飞身上了屋脊,他回过头来,最后一次看向我。
“寒。”
“什么?”
“狄寒,我的名字。”
他冲我笑了笑。
“下次见面的时候,可别再忘了。”
我也笑了,虽然知道不会有下次见面的机会,但我还是招了招手。
“记住了。”
北羌和南陈作战的第二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那卷命书是在皇室宗祠中被发现的,被雪水泡过,已经残损。
内宫的夫子们花了许久,最终只复原出来了只言片语。
第一条,隆丰二十八年,太子楚宁禾在和宁王的争储中胜出,并除掉了宁王,顺利继位。
这一条就惹得贵妃和皇上都不高兴。
贵妃不高兴的地方在于宁王是她的儿子。
皇上不高兴的地方在于……
今年就是隆丰二十八年,按这命书上写的,他是活不过今年了。
大家嘴上都说这命书的来历尚且未知,上面的东西不能当真。
但心里又都含混,这命书虽然破破烂烂,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起来确实不像凡物。
最当真的人是宁王,他一直觊觎着太子之位,并且确实忧心一旦楚宁禾继位就会杀掉自己,命书像一个提醒,加剧了他的心病。
于是在一个无星无月之夜,宁王反了。
他带着家丁,仿照宣武门之变,前来刺杀太子。
最先发现不对的人是我。
那是我被接回太子府的第二天,沈成云已经生了,是个儿子。
我再也威胁不到她的地位,甚至接我回府的提议,是她对太子开口的。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老鼠被放养在外面,猫实在太寂寞了。
只有把它的尾巴按在自己的爪子里,看它绝望地垂死挣扎,空虚的猫才能为自己的生活找到乐趣。
我从那顶软轿上下来,沈成云抱着孩子,和太子并肩站在门口等着我,她兴致很高,笑意吟吟地打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