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替罪羊


一年前,我心血来潮,给妻子讲了一个故事。

由于内容猎奇,细节又过于真实,她被吓得魂不附体。

事后我非常后悔,无数次强调故事是编的。可她对我的信任已然崩塌,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当夜她逃进洗手间,把门反锁,报警了。

我因此锒铛入狱。

现梳理此事始末,如下。

我叫贺牧,今年四十二岁,因为从小喜欢悬疑推理,现在成了一名悬疑小说家。

我和单静结婚多年,一直相处融洽。她始终是我忠实的第一位读者。

除了写小说,我还有一项坚持多年的爱好,就是饲养爬宠。龟、蛙、蜥蜴,这些形态各异的小生灵令我着迷。

我在家里专门设置了爬宠的房间,还费了一番功夫,在房间里建造了一个大生态缸,模拟热带雨林的生态环境,尽量给爱宠们提供一个自然舒适的住所。

虽然我现在端着写作的饭碗,本科其实学的生物工程,如今也算学有所用。

刚和单静认识那会儿,她对我这一爱好颇有微词。但她是个随和的人,时间长了也会爱屋及乌,渐渐地也觉得这些爬宠憨态可掬。

婚后我们没要孩子,就一起养爬宠,其乐无穷。很多时候我赶稿子,忙得不舍昼夜,还是她对宠物照顾得更多。

这晚,我结束工作,已经零点了。单静也还没睡。

我去爬宠屋,看到她正观察一只蛙。

她感慨道,「其实我以前,挺害怕这些冷血动物的。」

又随口问我,「贺牧,你有害怕的动物吗?」

我思考片刻,忽然一个奇特的想法划过脑海。

「有啊。」我认真地说,「我害怕羊。」

她大惑不解,「为什么?羊那么温顺。」

「因为羊的眼睛,非常诡异。」我煞有介事道,「你是不是还不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夜深人静,爬宠屋里光线昏暗,那些蜥蜴细长的竖瞳注视着我。

「神神秘秘的。」单静笑道,「你讲吧。」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贺牧。」

「怎么是你自己的名字?」

「这样有代入感。」

二 -故事 1-

我叫贺牧,从小喜欢悬疑推理,立志考警校,日后想当一名刑警。

那时我以为,未来的人生总是一帆风顺的。

意外发生在 1997 年的夏天,我 17 岁,父亲送我去高考。

进考场前,父亲喊住我,深深地把我看着,一阵欲言又止,最后说:「你一定会取得好成绩,考上警校的。」

那时我没察觉到父亲的异常,只当作常规的勉励,点点头就转身进去了。

我确实发挥得不错。最后一门结束,我急急踏出考场,想与父亲分享喜悦。

可是,父亲不见了。

每逢大考,父亲总会在考场外等我。

他扶着自行车,两眼切切望着门。我考完出来,挤在人流中,涌到他跟前了,他还在张望。

我喊他一声,他忽然惊喜,猛一拍车座,「儿子,考完了啊,回家吧!」

我就跳上车后座,一路眉飞色舞,吹嘘题目如何简单;他就笑,叫我谦虚点,脚下却蹬得更起劲,带起阵阵凉爽的风。

父亲骑车带着我,上坡,下坡,山路,泥路。车轮不停转,行过多年时光,前座的肩背日渐佝偻,但永远伟岸。

——这样一些小事,因为成了习惯,我便视作平常,视作世间规律一般的存在。父亲是沉默而坚强的后盾,我因此得以心无旁骛、一往无前。

而规律一旦打破,我只剩惊慌失措。

我在考场外左顾右盼,奔跑呼喊,向过路人描述一个普通中年男子的形象。可正因为太普通,没人会关注他。

我没头没脑地四处找寻,心中惴惴不安。

不会有事的,他可能先回去了。

我这样想着,然后独自回家。可是父亲也没有提前回来。

父亲失踪了。

母亲说,我高考前夜,父亲莫名其妙心情烦躁,两人拌了几句嘴。可能他是赌气,离家出走了,过几天冷静了就会回来。

我感觉这理由有点奇怪,但也只能接受这个解释。

男的出走,听着不光彩。我们没有声张,暗中寻找。可是连着几天,音讯全无。

高考,似乎真的成了重大的人生转折点。父亲在我高考结束后,人间蒸发了。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抛弃我们,回想起来没有任何合理的征兆。自我记事起,父亲就是稳重顾家的男人,为人老实,行事踏实,他用大多数中国父亲独有的朴素方式,默默关爱着家人,守护着家庭。

对于父爱,我从无疑虑。可父亲就是这样走了。

母亲又说:「会不会去找你哥了?」

我有一个哥哥,大我五岁,天生眼睛残疾。

我哥很早就离家打工,一去不回,杳无音讯,也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会是这个原因吗?直觉告诉我,不是。

一个月后,邻居也察觉到了端倪,报案了。热心邻居还向警方描述了我父亲的长相、身高、体重等。

警察登门,面色凝重,不谈寻人的事,只是四处采集指纹。

转天他们再次登门,还带来了父亲的惊天秘密。

1985 年,邻省某县山区发生了一宗灭门惨案,一家五口无一幸免。

案发现场地处偏僻,这家人又是离群索居,因此没有直接的目击证人。

警方排查了社会关系,一无所获。凶手不是仇家,只是随机过路的外地人。这大大增加了破案难度。

警方在受害者身上和凶器上采集到了嫌疑人的指纹,通过走访得知可疑人员的大致面貌,但仍然毫无头绪。案子就搁置了 12 年。

命案必破,不破不休。一个小警察当时跟着他师傅追查此案,执念很深。十多年过去,当年那个小警察正巧调任到我们县。我父亲的失踪案上报后,他敏感地嗅到了什么。

警方到我家,采集了父亲的指纹,拿回去比对。结果表明,和 12 年前灭门案嫌疑人的指纹相吻合。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处传来被重锤锤打的钝响,狠狠压着,一下又一下。

1985 年,那一年我 5 岁。父亲在外打工,回来会给我带拨浪鼓,带我上山玩。温暖的大手牵着我,我竟不知那是带血的。

我上学后,父亲骑车接送我,去的路上他叫我好好学习,回的路上他夸我是好孩子。那一路乘风、欢声笑语的一幕幕,变晦暗,变黑白,直至四分五裂。

让我天然信任的伟岸身影,一夕间坍塌;曾拥有的深沉父爱,也如同虚幻泡影。

世界碎裂又重整,隆隆钝响突然消散,只剩下冰冷的一句话——

父亲是个杀人犯。

父亲杀了一家五口,逃走了。他面不改色地回到妻儿身边,继续平静的生活。

他伪装得很好,所以母亲和我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杀人犯的家人。

而后在我 17 岁这一年,他一声不吭地,又逃走了。

这对我们不止是情感上的重挫,还有实质性的打击。

直系亲属犯重案,影响很严重,我的警察梦想因此破灭。

后来我没考警校,上了一所常规的理工类大学,学了生物工程专业。随后学习、毕业、工作,按部就班,泯然于众人。

父亲于 1997 年失踪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灭门案也迟迟不破。

案子的热度随时间而降,但警方不会放弃。父亲被列为在逃人员,立案通缉。

我家已然支离破碎。母亲在我大学毕业后生病过世,我哥仍然在外多年不回,我搬到了现在所在的城市,老家空置。

毕业后,我在微生物研究所工作了几年,日常生活很单调,除了写小说,就是养爬宠。2009 年,我遇到了真爱,单静。我们结婚了,日子平淡地继续着。

直到 2011 年,警方在家乡山区的一条荒僻河谷中,发现了一具白骨。

根据本地气候和尸体腐化程度推算,此人大约在 10-15 年前死亡,也就是 1996-2001 年左右,与父亲 1997 年失踪的时间点,对得上。

根据骨龄推算,此人死亡时年龄在 30-40 岁,与父亲失踪时的年龄(40 岁),也对得上。

尸体彻底白骨化,指纹自然派不上用场。但如今的刑侦技术还有一大利器,就是 DNA 检测。

1985 年发生了灭门案,那时技术落后,警方只获取了疑犯的指纹。

1997 年父亲失踪,警方比对父亲的指纹,确认 1985 年的灭门案是父亲所为;但 DNA 技术仍然落后,采集生物样本只能保存血样、检验血型,无法进行 DNA 检测。

所以当时警方没能获取父亲的 DNA,只采集了我的血样入库保存。

2011 年发现山下白骨,跨越了十几年的时间,DNA 技术渐趋成熟。警方提取了白骨的 DNA 进行检测比对,结果表明那具白骨与我是父子关系。

前前后后,花费了数十年时间,好在有赖于技术的进步,还是有了说服力更强的证明。

山下白骨正是我失踪多年的父亲。警方很快通知到我。

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父亲送我去高考的那天,穿的什么衣服。是一件条纹汗衫。如今白骨上缠绕着衣物的残片,同样的花纹隐约可辨。

通缉犯死亡,不再追究刑事责任。灭门案就此了结,我背负的父辈阴影也终于翻篇。

翻篇了就没必要再讲,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妻子单静。

讲到这里,我问单静:「这个故事怎么样?」

单静难掩惊愕,只问:「这是真的吗?」

「别管是真是假。」

单静却很执着:「我对你的过去了解不深。我只知道你是单亲家庭,跟着母亲,父亲早年失踪,母亲后来也过世了。我知道这些过往是你心中的隐痛,所以我从来不会主动探究。

「可今天,你主动向我讲述这么一个故事:主角也叫贺牧,也是父亲早年失踪,母亲后来过世,大学学的也是生物工程,后来写小说、养爬宠,09 年和单静——也就是我——结婚……所以这确实就是你自己的故事吧?」

「这是为了更有代入感,增加你的阅读体验。」我解释道,「不要在意真假,回到故事本身,说说你的感想吧。」

单静狐疑地审视我,最终还是选择相信。

她想了想,说:「你说你害怕羊,然后讲了这个故事。但好像这个故事和羊没什么关系。

「还有一个细节问题。故事中的父亲失踪后,母子找了一个月,都不报案,最后还是邻居报的案,感觉有点奇怪。四五天还说得过去,一个月,心太大了吧,好像并不是真的担心父亲?

「内容本身挺曲折,但故事过于平铺直叙。就是父亲曾是杀人犯,然后失踪了,最后找到了他的尸体,破案了。」

「你说得没错。」我顿了顿道,「故事还没有结束。刚刚讲述的只是明线,接下来是暗线。」

「父亲其实没死。」

四 -暗线-

我从小喜欢悬疑推理,曾梦想着考入警校,当一名刑警。

1997 年,我 17 岁,参加高考。停笔的那一刻,是我最接近梦想的时候。

可是意外突至。

直系亲属严重犯罪,我是当不了警察的。所以父亲对我说:「儿子,我必须去死。」

其实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就找到父亲了。

我家在山区,周围有着绵延不尽的山脉。从小父亲就带我爬山,带我研究山上的植物,给我抓蜥蜴和蛙之类的小动物。所以我饲养爬宠的爱好,是有迹可循的。

我们还专门开辟了一条,独属于我们父子的上山之路,惊险刺激,也很有趣。

冥冥之中似有预感,我焦急地找了父亲两天,一筹莫展,又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那条山路。

我赶忙沿着路上山,果然在悬崖边寻到了父亲。

把我送进考场后,他就独自来到这里,不吃不喝枯坐了一天。他想寻死,但也害怕。

我不解,哭着问他:「为什么啊,爸爸?」

父亲也哭了。他将深埋心底多年的秘密,告诉了我。

我出生后不久,父亲就外出打工了,过年才回来。

1985 年,父亲返乡途中,汽车抛锚,有一段路靠自己走。夜晚,他借宿于一户人家。

因为身上揣着不少钱,他晚上睡觉格外谨慎。到了半夜,果然听见有人摸进了自己房间,是这家男主人。

父亲怒从心起,与那人扭打在一起。男主人直接掏出一把刀,铁了心要劫过路人的财。

父亲心里发慌,越慌,手下越狠,反而夺过刀杀了男主人。

死了人,父亲更紧张了,害怕被其他人告发,气血上涌,于是脑袋就混了,眼睛就红了。

等到他喘着粗气反应过来,这一家五口都被他杀死了,妇女小孩都没能幸免。

父亲自知犯罪,连夜逃走。案发地在隔壁省,离家还有些距离,他翻过两座山,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上了公路,又搭上一辆车,这才回到家。

那之后,父亲没再出去打工,一直在家务农。

母亲性格随和,从不探究男人在外的事,永远相信自己的丈夫。

「杀人」这种可怕的词汇,离我们过于遥远。我们从不曾想就在身旁,也从未察觉任何端倪。

在我们眼中,父亲就是个实打实的好男人,重视亲情,爱妻爱子,全心全意呵护家庭。

可是父亲的心理负担,却日益加重。

我从小聪明,成绩优异,父亲一直以我为骄傲。随着我一天天长大,父亲越来越担心自己会成为我的拖累。

因为我有成为警察的远大志向,而他有杀过人的隐衷。

时间转眼过去,到了 1997 年,邻市发生了连环杀人案,社会影响恶劣。当地警方开展大规模摸查工作,提取和筛查了当地十几万男性的指纹。

邻市排查完如果找不到,很可能就会查到我们这里,也很可能顺便揪出 12 年前另一积案的嫌犯。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父亲知道自己迟早会暴露。如果他不趁靴子落地前自我了结,我就会背上杀人犯儿子的名讳。

所以同年我高考,我迈步踏上广阔的新征程之时,父亲的路也走到了尽头。

父亲将原委和盘托出。

我不知道他讲述的细节是否是真实的,不知道他是否美化过自己的杀人动机。讲出这些过往的父亲,让我不敢再全心全意去信任。

但总之,不论是那家人想劫他的财,抑或是他一时冲动入室抢劫,他都杀了人。

我沉默良久,很快冷静下来,「爸爸,你先到我这里来。」

他站在悬崖边,掩面哭泣,用力摇头。哪知脚下土地松动,他没站稳,仰面就要往后倒。

父亲瞳孔骤缩,手臂乱舞,我的心跳顿时漏掉一拍。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及时拽住了他,将他拉离了悬崖边。

山石泥土坠下崖去,听不见响,只有山风呼啸。父亲大口喘气,神色恍惚。

所幸有惊无险。

我知道父亲怕死。理智上他想自我了断,但真正事到临头,他无法如想象中那么从容。

我拉着父亲的手,说:「爸爸,这里太高了,我们往下走走,你看看有多高。」

父亲被我牵着,没有拒绝。于是我们绕到旁边,朝着河谷的方向,慢慢往下去。

下山路险,未经开辟,我们磕磕绊绊走了两个小时,才踏上最下方的河谷平地。

正上方即是之前的悬崖,又高又远,掩映在山壁上层叠的植物中,只剩一个尖。

我仰头看着,「这么高,如果跳下来,很疼的。」

父亲说:「我也没有办法啊。」

天已黄昏,满天霞光。风穿谷而过,簌簌作响,也有些冷。

这时,我感到一种沉静而可怕的视线。

四下去找,发现不远处有一只羊,正看着我们。那么安静地看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我顿时浑身打颤。

我害怕羊,是因为它的眼睛。

这是我的童年阴影。从小我就被羊眼注视的恐怖感,深深折磨。

多数动物都是圆形瞳孔,或者竖瞳,看得出情绪,可供探究。

而羊是横瞳,这样的眼睛就是一种谜,完全不可捉摸。既不可爱,也不凶狠,没有感情,显得异常诡异。

一只羊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你,你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和它对视久了,它还是一样沉静,但人是会失控的。

明明是那么温顺脆弱的动物,却好像拥有某种操控人心的力量,会诱导人去做些什么,尤其是,诱导人去杀了它。

这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

我收回目光,展臂拥抱父亲,声音坚定,「爸爸,你杀过人,但我不害怕,也不恨你。

「你永远都不会成为我的负累。也许别人看你是恶魔,可对我来说,你只是父亲,是最好的父亲。

「我想当警察,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有很强的正义感,我只是喜欢悬疑推理而已。这个爱好可以分出两条路,一条向善,一条向恶,即便不当警察,我也不会无路可走。

「我深爱的父亲如果是罪犯,我就会毫不留恋地放弃原先的选择,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旁。」

我知道自己不正确,也知道那是血淋淋的五条人命,但我无法做到大义灭亲。我怀有私心,确实不配当警察。

说完那番话,我不等父亲应答,俯身捡了块石头,朝那头羊去。

那头羊,用那双诡异的横瞳,静静地看着我接近,静静地看着我举起石头。它纹丝未动。

我一下一下,将羊砸死。

归巢的鸟从林中惊起,扑腾着翅膀四散而去;鲜血四溅,衬着落日绯红的余晖,在河水中融为一色。

父亲错愕地看着我实施暴行,他不明白我在干什么,但也如有神助一般,过来帮我。

我们一人抓着羊的前脚,一人抓着后脚,合力抬起羊的尸体,扔进靠近山壁的隐秘树丛之中。

做完这一切,我深深地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宗教中的献祭,以羊代替,称之为『替罪羊』。」

「爸爸,你犯下的罪,由它替你偿还。现在你已经死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这是掩耳盗铃一般的心理暗示,自欺欺人,但是有用。

父亲得到了些许安慰,发了一会愣,心中仍有不安,「以后早晚……」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笃定地说,「爸爸,相信我,我们都会好好的。」

天色渐暗,我拉着父亲的手上山,沿着原路返回。

从小到大,父亲带我爬过很多次山,他总是拉着我的手,走在前面开路。

这一次,我想走在他前面。

母亲得知父亲的旧事,比我要早。她同样深爱着父亲,可对父亲的选择无能为力。

前两日,她忍着伤心,瞒着我,看我急得到处乱找,却有口难言。今晚再次见到父亲,母亲当即泣不成声。

经历过一场虚惊的生离死别,当夜我们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从次日起,父亲成了家中的幽灵,再也不能见光。即便他的罪行暂时没有暴露,我们也得提前销掉他的存在,以防万一。

这不算最好的办法,但也是合适的办法。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和母亲花了近一个月时间,一点点清理掉父亲的东西,并且有意无意地散播风声,营造出一种父亲带着行李离家出走的表象。

平时看多了破案故事,我对指纹技术有一定了解。所以我特意将家中各处可能留下父亲指纹的地方,仔细擦拭干净。

家中不来人时,父亲可以戴着手套在家活动;如果来人,就要藏进地窖。这对喜欢户外活动的父亲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他可以忍受。

只是万万没想到,正义的审判会来得那么快。

一个月后,热心的邻居「替我们」报了警,并且警察也产生了怀疑。

我擦指纹擦得仔细,但警察比我更加仔细。他们在门框上方,发现了一枚父亲遗留的指纹。

于是靴子落地了。

警方第二次来时,采集了我的血样。此后他们盯上了我家,以备失踪的父亲去而复归。

尤其是一名卢姓警察,对案子很上心,当年正是他经手了灭门案,如今又恰好调到我们这里。

我家在山村里,群山环抱,山高路远,警方无法时刻关注,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前来走访。

我和母亲演技了得,从警察告知真相时的震惊、难以置信,到之后每次走访我们的痛恨、不知情,都表现得很到位。

此外,我们有意暗示警方,父亲失踪前行为异常,曾撂下过决绝的狠话,当时没在意,后来回想,应当是父亲怕牵连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警察不来时,我们同样小心谨慎。我家出了杀人犯,邻居与我们的来往变少了,也没察觉到任何破绽。因此警察走访邻居,能得到的信息也只是父亲走了,没回来过。

渐渐地,警方也认定父亲回来的可能性不大,前来走访的频率越来越低。他们想不到,父亲始终都在家里。

2001 年,我大学毕业,母亲生病过世。我回家乡,给母亲办了葬礼。

父亲失去母亲的庇护,不能再藏在老家。整整四年,父亲也藏够了。

葬礼过后,我暗中将父亲接进城,找了个小诊所,给父亲做了整容手术。

手术很成功,父亲恢复得也很快。新面孔并非面目全非,起码能让父亲在阳光下行走。

在诊所门口,我将电话和地址写在纸条上,递给父亲,告诉他,以防万一,我们不能一起生活。

于是我们就在清晨的雾气中分别了。

2001 年,是新世纪伊始。父亲和我,在同一个城市,各自开始新生活。

我大学专业是生物工程,毕业后在研究所工作了多年,每天盯着显微镜,和各种微生物打交道;

父亲冒用一个死亡工友的身份,进了一家冶金厂,工作会接触到强酸,他利用岗位之便,习惯性腐蚀指纹。

我们用虚假的名字书信往来,信看过便烧掉。

考虑到卢警察仍然会时不时找我,我们很快放弃了常规的信件来往,转用更不易察觉的方式交换信息。

比如选定一家面馆的固定座位,父亲上午去吃面,并在座位下藏信;我下午去吃面,收信。

我们偶尔约着去爬山,到了地方,远远对视一眼,便一同上山。我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拉着父亲的手,只能保持一个陌生人的距离。

生活就这样,持续了几年。

2007 年,出了些意外。我在登山途中,再次感受到沉静而可怕的视线。

羊的视线。

我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回头去看。人头攒动,我没有看见羊,而是看见了便衣的卢警官,他在跟踪我。

发现这一点后,我不动声色地继续走,逐渐偏离原定的方向,进一步拉开与父亲本就不小的距离。

卢警察没有察觉到异常,有惊无险。

可是,我们不能永远这样小心翼翼。父亲当年说得对,这不是长久之计。

父亲整了容,但仔细看,仍能看出过去的长相;他腐蚀指纹,但指纹还会再长;即便指纹可以磨灭,DNA 也是永恒的标记。

早在 1997 年父亲失踪,我的 DNA 就在警察手中了。

我始终明白,如果不结案,过去的永远不会过去。

2009 年,我和单静结婚。婚后不久,我带单静去爬山,好让父亲看看。当然单静不知实情。

在随后的书信中,父亲说,虽然只能远远地看,但也看得出,单静是像我母亲一样温柔的人。

他告诉我,他对儿媳妇很满意,心里高兴,还特地多吃了一碗面。

我看着那封信发笑,笑到泪流满面,点了打火机烧掉。

请继续耐心等待吧,爸爸。

就快了。

2011 年,陈年旧事终于翻篇,卢警官不再找我了。

喜欢悬疑推理的人,并不只有向善、向恶两条路,还有第三条居中的路。我转行做了一名悬疑作家。

再次相约爬山,我们隔着人群远远相望,随后我径直向父亲走去。

父亲假装看别处,偶尔聚焦在我身上。当我走得足够近,已经不再是陌生人的距离之时,父亲慌了,皱着眉使眼色,转身要走。

我上前去,拉住父亲,对他说:「爸爸,案子太久远了,警察跟我说,他们不查了。」

「什么?」

「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可以像从前一样。」

2001 年,我和父亲在整容诊所门口分别。此后过去了整整十年,直到现在,我们才能以这样近的距离相见。

父亲 5Ṭū₉4 岁了,头发白了一半,皱纹深刻。因为腐蚀指纹的习惯,一双手斑驳粗糙,更显苍老。

这十年是如此漫长,在此刻却又好像按下了快进键。印象中的父亲明明是中年,可又转瞬迟暮了。

我拥抱父亲,哽咽道:「都过去了,爸爸。以后你不必再担惊受怕,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

那一天,我搀着父亲,一起上山。如此相携,已是久违了。

我和父亲以登山好友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见面,人前不会父子相称,也不打算生活在一起。因为时隔多年,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

父亲换了一份看书店的工作,并因此结识了爱看书的王阿姨。两人在一起了,没有结婚,只是相伴。

王阿姨有一个 25 岁的女儿,父亲待她好,她也孝顺父亲。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

2021 年夏天,父亲突发心梗,过世了,享年 64 岁。王阿姨的女儿为他举办了葬礼,我以父亲的登山朋友的身份出席。父亲的骨灰按其生前遗愿,洒在了山顶。

有时候想想,最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父亲该多过几年好日子,才好啊。可是那一天,我和父亲爬上山顶,父亲说:「我已经苟且偷生好多年了,我本该死在 1997 年的夏天。」

那一天,我告诉父亲,那案子太久远了,警察放弃了。父亲就信了我。

他不知道的是,已经立案通缉的逃犯,警察永远不会放弃追捕。

警察不查了,是因为结案了。

讲到这里,我看着爬宠屋的某个角落发愣,没有继续。

单静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问她:「你有什么感想?」

单静目光闪烁,「我感觉,这是真的。」

「不要再纠结于真假了。」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单静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你说这只是故事,是假的。可是结婚后不久,你真的带我爬过山,我不知道那天是见了你父亲。有一段时间,你确实经常去一家面馆吃面,你也会定期一个人去爬山……这所有的细节都对上了,我相信这一切就是真的。」

单静捂着脸,肩膀颤抖。

「这是小说。」我上前搂住她,轻声哄,「我只是把我人生的一些空白,填补上戏剧性的情节,这是为了更有代入感。——既然你这么在意,那我就不讲了吧,省得你多心……」

「不行,你继续讲。」她擦干眼泪,推开我,眼神很冷,「明线里还有很多东西,在暗线中没有圆回来。你告诉我,为什么会结案?警察发现的尸骨是怎么回事,是那只羊吗?

「警察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一具白骨是人还是羊?什么『替罪羊』,不过是宗教神话罢了。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有些犹豫,「真的要讲吗?我怕你承受不了。」

「你必须讲。」

六 -真相-

刚才讲述的故事中,有一些内容,我只是一带而过。而接下来,他就是主角了。

我之前提到,我有一个哥哥,大我五岁,他出生于 1975 年,我出生于 1980 年。

所以最开始,我们家是四口人,父母,我哥,还有我。

我害怕羊的眼睛,因为羊是横瞳,沉静而诡异,看不出情绪,捉摸不透。前面我也提到过,我从小就被羊眼注视的恐怖感所折磨。

但是我家并没有养羊。

我害怕的,是我哥。

我哥眼睛残疾,先天虹膜缺损,导致他的瞳孔不是圆形,而是羊一样的横瞳,让我深深恐惧。

我从小身体健康,长相周正,头脑灵光,父母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和我正相反,我那哥哥长相诡异,性子温吞话很少,脑子也笨。父母一开始对他也好,时间长了,母亲就开始害怕他。

他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盯着人看,问他也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没人能受得了。

村里人避他不及,甚至忌讳提起他。村上有个信基督的爷爷,他说在西方,山羊是不祥之物,是恶魔的化身,要诱导人做坏事的。我哥就是恶魔。

全村人都排挤我哥,ţṻ² 父母也受到了影响。父亲后来告诉我,他潜意识里曾为自己开脱,认为自己 1985 年杀人,正是因为这不详的孩子诱导的。

信基督的爷爷这么一说,父亲就好像抓住了一根寄托的稻草,从此对哥哥没有好脸色。

哥哥自知不招人待见,于是早早辍学,离家打工。很快,村里人都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不如说,不好的东西,大家根本不想记得。

哥哥一去不回,再无音讯。警察来访,也不知道我哥的存在。

直到 2001 年母亲过世后,他才回来了一次。

母亲葬礼那几天,来家奔丧的人多,卢警察也来吊唁。

所以父亲只能待在地窖。我每天掩人耳目,下去给他送饭。

葬礼结束后,保险起见,父亲仍然要在地窖多呆几天。

那天,我仍然是下地窖送饭。

光线昏暗,一片寂静。

忽然间,我再次感受到那种沉静而可怕的视线。

转头一看,我哥就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被吓得几欲昏厥,父亲也很吃惊。

我们根本没想到,哥哥还会回来,他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当天夜里,我们父子三人围坐在桌旁,气氛尴尬而凝滞。

「好久不回来,有点想你们。」哥哥戴着一副茶色眼镜,以掩盖眼睛的残疾,「没想到,没能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不过,」他摘下眼镜,那双漆黑的横瞳一瞬不瞬地注视我,「爸爸是怎么回事?」

我沉默不语。

「为什么爸爸要躲在地窖?为什么叫我不要告诉别人,我见过爸爸?」

我躲避他的目光,只说:「……总之,这是为了保护爸爸。」

「可是,」哥哥的表情仍然是温驯无害的,却缓缓吐出可怕的字眼,「杀人不该偿命吗?」

哥哥已经听闻了传言。我们只好把来龙去脉告诉他,并希望他保守秘密。

可他用那双捉摸不透的羊眼,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们,什么也不说。

次日,哥哥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离开了。我原本想过几日再带父亲离开,但因为心中不安,提早行动了。

后面的事,就是我带着父亲进城整容,然后分别,此后书信往来,偶尔爬山。

直到 2007 年,我哥忽然又联系上我。

2007 年,我哥来我家,住了两周。

他追问父亲在哪儿,我告诉他父亲走了,我也很多年不见他了。

那几天,我看父亲的信都得在公共厕所偷看,出来爬山也拒绝哥哥跟随。我不停地暗示他,尽快离开我家。

一方面我不想让他知道父亲的下落,另一方面也不想和哥哥有牵扯,因为警察时不时会找我,我害怕他告诉警察真相。说到底,我就是无法信任他。

当然还有个原因,他有一双让我恐惧的眼睛,他让人捉摸不透。

那一天,登山途中,我再次感受到了可怕的羊的视线,于是回头去看。

我看见了卢警官,以及在卢警察身后的,我哥。

他就用那双羊眼冷冰冰地看着我。

卢警察没有发现我父亲的踪迹,但是我哥发现了。

他俩一前一后,跟在我后头。我哥知道卢警察的存在,他没有告发,可又像随时会告发。

晚上回到家,我在爬宠房里给宠物喂食,他跟进来,再次说出那句话,「杀人不该偿命吗?」

那时我忽然在想,哥哥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他为什么长得像羊,为什么离家多年又要出现,为什么总说「杀人不该偿命吗?」

似乎有什么逃脱不开的宿命,暗藏其中。

父亲整了容,但仔细看仍能看出过去的长相;他腐蚀指纹,但指纹还会再长;即便指纹可以磨灭,还有 DNA 是永恒的标记。

早在 1997 年父亲失踪,我的 DNA 就已经在警察手中了。

如果不结案,过去的永远不会过去。

猛然间,我想明白了一切,我明白了哥哥存在的意义,也想到了一劳永逸的办法。

是啊,杀人不该偿命吗?偿一只羊的命,怎么够呢。

哥哥用那双捉摸不透的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不声不响间,有诱导人失控的力量。

他诱导我,去拿上一根绳子,走向他。

诱导我,用那根绳子,缠上他的脖颈。

哥哥,不是什么恶魔的化身,他是第二只替罪羊。

我大学专业是生物工程。要知道,很多法医原先也 ţű³ 是这个专业。

2007 年,我在家杀死了我亲哥。随后借故向父亲要来以前的旧衣服,穿在哥哥的尸体上。

我决定用几年时间,伪造出一具合乎情理的、父亲的尸体。

合乎情理,主要有三点。

第一点,是年龄。

尸体已经白骨化的情况下,只能依据骨龄来判断死亡时的年龄。未成年人骨骼尚在发育,检测骨龄较为准确;而成年人骨骼发育完全,检测骨龄存在一定误差,只能估算出大概的年龄范围。

1997 年,父亲失踪时,是 40 岁;我哥 1975 年出生,2007 年死亡时是 32 岁。与父亲相差 8 岁。

后来经警方鉴定,肱骨骨髓腔到达外科颈,不到骨骺线。警方判定白骨死亡时的年龄大约在 30-40 岁,与父亲失踪时的年龄对得上。

第二点,是尸体腐化程度。

爬宠房里有一个巨大的生态缸,原本只是为了饲养爬宠而建设。我把哥哥的尸体,埋进了生态缸的泥土里。同时注意通风透气。

我定居的城市离老家不远,这一片是温带季风气候。一具尸体在这个地域腐化的速度,是相对缓慢的。

而生态缸模拟的,是热带雨林,这一人造生态系统已经平稳运行了两年。尸体在热带雨林环境下,腐化的速度很快,所以我可以通过人工调节温度、湿度、微生物,来制造时间流逝的假象。仅仅花了两个多月,尸体就白骨化了,尸臭消散。

为了让最终呈现出来的时间合理,腐化速度需要严格控制,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我不可能凭空调节温度和湿度,需要有一个参照物。所以 1997 年,那具被我砸死的羊的尸体,就派上了用场。

假如 1997 年,死的真的是我父亲,而不是那头羊,那么到如今,父亲尸骨的腐化程度就和那只羊差不多。所以第一只替罪羊的尸骨可以作为参照。

2007 年开始,我每隔三个月回一趟老家,明面上是收拾老屋,其实是去取一片羊的尸骨。

我参照羊的腐化程度,来调节生态缸的温湿度,进而控制我哥尸体的腐化程度。直到 2011 年,第二具替罪羊腐化的速度,追上了第一具替罪羊。

后期我还采集了老家山下的泥土进行检验,并提前将哥哥的尸骨清理干净,换进山下的泥土中,确保土质环境和微生物情况最终一致。

所以,仅仅用了四年,这具尸骨就已经呈现出温带地区腐化十年的形态了。

我毕业后在研究所工作,很多检验都是暗中借助研究所的设备完成的。等到尘埃落定,也就是 2011 年,我便辞去了研究所的工作,转行做一名作家。

2011 年,我将第二只替罪羊送到了老家山区隐蔽处,半个月后,才用公用电话匿名报案,将尸骨位置告知了警方。

经过警方鉴定,此人大约在 10-15 年前死亡,也就是 1996-2001 年左右,与父亲 1997 年失踪的时间点,对得上。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DNA。父亲当年没留下 DNA,但我留下了。

DNA 检测中,对男性嫌疑人主要采用 Y-STR 检测技术。Y-STR 男性独有,按父系单倍遗传。其中,Y 指的是男性的 Y 染色体。

我和哥哥的 Y 染色体,均继承自父亲,我们父子三人拥有相同的 Y 染色体。

经过警方检验,我与那具白骨的 Y 染色体,所有位点均吻合,不存在基因突变……

「我听不下去了……」单静虚弱地打断我,她表情扭曲,已在崩溃的边缘,「我真的、真的听不下去了……」

「你爸是个杀人魔,你也是,你更加变态、丧心病狂……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就在这个家里,在这间爬宠房里,杀了你亲哥……

「贺牧,2007 年你杀了你哥,可我是 2009 年嫁给你的啊!我一直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被你拉去爬山,见你的杀人犯父亲;我在这个房间帮你照顾爬宠,却和生态缸里的尸体朝夕相处……」

「你冷静一点,这是个小说啊。」我头疼道,「这本来就不是真的,这只是个编造的、有真实感的故事。原本是想让你更有代入感,但我讲到一半就后悔了,后面这段我本来不想讲了……」

单静自顾自地念念有词,「……我嫁过来,那具尸体都已经放了两年了,我就这样毫不知情地和一具尸体待在同一个房间里……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老婆,相信我,好吗?我只是个写悬疑的小说家而已!」

「不,不,我不能再相信你了……不如说,信不信你,不是我能决定的……」

她的眼睛迷离着,看向桌子上的手机。

「你冷静一点!」我明白了她想做什么,立刻起身要去抢手机。

但她动作更快。她一把夺走手机,紧紧握着,冲进了卫生间,把门反锁。

「你冷静一点,听我说!」我追上去,梆梆敲门,听着里边呜呜的哭声,心情越来越急躁,「即便故事是真的,现在都 2021 年了,结案十年了,没办法再去证明,相关人员都已经离世,不是吗?」

话音刚落,我便暗道糟糕。

她哭道:「你承认是真的了……我必须要报警!」

我百口莫辩。

警察登门,单静将故事转述给他们听。

两个民警听完,笑道:「大姐,别哭了,这确实只是故事。你老公不厚道,编这么个故事来吓你。」

「我也很后悔啊。」我懊恼极了,转而又问,「不过你们怎么一听就知道是编的?」

「DNA 检测哪有那么水,你是学生物工程的,你不清楚吗?一个家族的男性,只要不发生基因突变,Y 染色体都是一样的,不止父子三人,爷爷、叔叔、伯伯都和你有同样的 Y 染色体,仅仅因为 Y 染色体位点都吻合,就判定你和那具白骨是父子关系,这太草率了。

「DNA 检测中,除了 Y-STR 检测技术,还有常染色体 STR 检测,两者结合来看,更加不可能把兄弟误判成父子。」

说完,两个民警就继续安抚单静了。

「确实是父子关系。」我说。

三个人错愕地看向我。

「其实,故事还没有讲完啊。」

九 -十年前的伏笔-

我从小喜欢悬疑推理,经常听电台的法制节目,看破案故事,因此对指纹技术和 DNA 技术有一定了解。

高考后的第二天,我找到了悬崖边的父亲,砸死了第一只替罪羊,把父亲带回家藏起来。

之后我仔细擦拭家中的每一处,确保不留下父亲的指纹和 DNA,可是警察还是发现了一枚指纹。经过比对,他们判定父亲是灭门案的凶手。

好在 1997 年,当地 DNA 技术还很落后,警方并未收集皮屑、头发,只能保存血样、检验血型,也不能进行 DNA 检测。所以警方没能获取到父亲的 DNA,只保存了我的血样,以备后用。

警察第一天来,发现了指纹,我已经有了预感。我知道如果指纹比对上了,第二天警察还会登门,也会采我的血。于是当夜,我借故弄来了父亲的血。

第二天,警察告知比对结果和真相,我震惊、害怕,不敢相信父亲杀过人,就像每一个未经历世事的孩子一样惶惑。

警察给我采血时,并未防备我,反而一直安抚我,那时采血过程也没那么严谨,所以他没注意到我偷拿了一张样本采集卡。警察登记我的个人信息时,我将父亲的血滴在了卡上。

就这样,我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暗中将父亲的血与我的血掉包了。

所以后来,DNA 库中我的 DNA,实际上是我父亲的 DNA。

2011 年,警方发现了山下白骨, 进行 DNA 比对。

白骨的 DNA 是我哥,我的 DNA 是我父亲,母亲已经过世, 只能父子二联体检测。结果表明, 果真是父子关系,是父亲和我哥的父子关系。

只不过, 父本和子本颠倒了而已, 这不会影响结论。因此灭门案得以顺利了结。

那么,为什么我当年要掉包血样,难道我那时就计划着十年后伪造尸体吗?不是的, 当时我的想法很纯粹。

我想父亲不会一辈子藏在家里, 他最终还是要 ţūⁱ 逃走的。如果父亲日后再犯案怎么办?他一定会记住戴手套,但是隐藏 DNA 很难。

未来 DNA 技术会不断进步,向发达地区靠拢, 日后警方可以从头发、皮屑等蛛丝马迹中提取到 DNA。如果父亲再犯案, 留下了 DNA,警方入库比对后发现是我, 那么我就可以替父亲顶罪, 即便只能顶一次。

我不再信任父亲,但我仍然深爱他。我原本想要当警察, 但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我只能站在警察的对立面。

我拼却一腔孤勇, 挡在父亲前面,是打算把自己变作第二头替罪羊的。

「后来父亲没再作过案,直到 2011 年撤销案件,我这头替罪羊都没派上用场。

「当年灭门案犯罪嫌疑人死亡, 不追究刑事责任, 没有走到审判阶段, 是直接撤销案件的, 父亲没有留下案底, 我也没受什么牵连。

「似乎就像,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故事讲完, 两位民警神色凝重,单静近乎昏厥。

我发了一会儿愣才反应过来, 猛地一拍大腿,闭嘴了。

第二天,警方开始调查我。

他们调查我的背景, 重新采血验血,一趟一趟搬走生态缸里的土,整整调查了一周, 没查出什么异常。

因为那本来就是假的,是故事。

话说回来,即便是真的, 也很难考证了吧。——并没有承认是真的意思。

浪费警力资源,我很是愧疚。但警方也不是一无所获。

他们发现,我饲养的爬宠有好几只都是珍贵野生动物。

最终,我因为非法购买野生动物, 获刑三年半。

现在我正在监狱里服刑,正是利用自由活动时间,写完了这部小说!